茶为国饮。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茶从未淡出。随着饮茶在中国社会中开始了世俗化、大众化的进程,茶馆也逐渐出现,并从此成为了中国人公共生活中的重要场所、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任时代变迁,中国人的茶生活从未止步,茶馆也在每一个饮茶的日常中不断焕发着生命力,每一天,在不同的茶馆里,都上演着无数令人沉醉的饮茶时刻,在不断治愈、温暖着每一个人、每一座城。各地丰富多元的饮茶方式也孕育出了各式各样独具特色的茶俗、茶馆,在长江以南的城市,这种风尚更为凸显。
“普通人的反抗就是每日吃一杯茶”
“时代面前,普通人的反抗就是每日吃一杯茶。”第一眼在微信公众号列表里看到这个标题,我就被吸引了。点开文章阅读,才发现说的是历史学家王迪,他的历史研究里没有王侯将相,更多地是用普通人的生活和视角来还原时代的面貌。就像老舍的《 茶馆 》,将半个世纪社会的风云变化投射在一个茶馆的兴衰之上,王迪也将茶馆作为自己历史研究里一个很重要的视角,他曾用十几年的时间,写成了《茶馆》一书,以 1900 年至 1950 年成都的茶馆为研究对象,希望以此为窗口,使读者真切感知到 20 世纪上半叶成都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城市历史的脉动。
在做研究时,他发现,20 世纪初期的成都大约每天有 12 万茶客,在抗战时期,即使茶馆显得不那么“进步”,但茶馆依然存在于人们日常的生活中。他曾查到 1942 年《华西晚报》的一篇落款是“老乡写于茶楼上”的文章:“我辈吃闲茶,虽无大道成就,然亦不伤忠厚。未必不能从吃茶中悟得一番小道理。不赌博、不酗酒、不看戏、不嫖娼,吃一碗茶也是穷人最后一条路。”
王迪在《茶馆》一书的最后写过一段话:“在过去的 50 年里,他们所光顾的茶馆,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坐茶馆生活习惯,竟一直是国家权力与地方社会、文化的同一性和独特性较量的‘战场’。他们每天到茶馆吃茶,竟然就是拿起‘弱者的武器’所进行的‘弱者的反抗’。这也即是说,弱小而手无寸铁的茶馆经理人、堂倌和茶客们,在这 50 年的反复鏖战中,任凭茶碗中波澜翻滚,茶桌上风云变幻,他们犹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为茶馆和日常文化的最终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是啊,茶馆经历了战争、动荡、变革,又迎来了市场经济、全球化、智能新科技,无论历史的车轮如何滚滚向前,掀起了多少风雨,茶馆这一场所,人们坐茶馆的生活方式,依旧保留了下来。它是由每一个或富裕、或穷苦,或英雄、或平凡的人,每天在喝一杯茶的稀松平常中延续下来的,也是在他们前往茶馆的每一个微小步履中、在茶馆每一壶水沸腾的咕嘟声中接续而来的。
饮与食,是人类最基础的生存需求,也是创造出最丰富地域饮食文化的领域。不同地域的人们,总是有自己的方法将水变得有味道起来。阿拉伯与西方选择了咖啡,而中华文化的国饮,就是茶。无论咖啡还是茶,当它们逐渐走向世俗化、大众化、走向平民的生活之时,咖啡馆、茶馆就孕育而生。
16 世纪中叶,当咖啡从清真寺的祈祷仪式中走向大众后,咖啡摊、咖啡馆就开始在也门、麦加、伊斯坦布尔、开罗等地出现,人们在这里边喝咖啡边聊天、听人说书,成为了当地百姓热闹的聚集地。当咖啡走向欧洲、走向各个圈层,咖啡馆更成为了人文荟萃之地,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政治家来来往往,成为社会变革、文化启蒙的策源地。
过去 茶馆不可一日无
中国的茶馆,也是在茶饮走向百姓生活、走向大众的时代出现,并逐渐成为中国人社会公共生活的重要承载。茶馆最初的功能并不仅仅是喝一杯茶那么简单,这里更像是一个信息交汇处,是一个获知大小事情的重要场所,不到茶馆,就很难获知新闻。随着历史的更迭和传播手段的进步,茶馆的信息传播功能日渐弱化,但其他功能却变得更为丰富,闲谈、交友、娱乐、享受美感与艺术,茶馆和日常的茶生活,也跟随着每一个时代在变化着。
在唐代,中国茶文明迎来了第一个鼎盛时期,饮茶也从皇室、统治阶级,逐渐向着寺庙禅院、道馆、文人雅士和普通百姓普及。关于茶馆最早的记载,也是在唐代出现的。唐代《封氏闻见记》写道:“自邹、齐、沧、隶,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煮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这种贩卖茶水的店铺,或许就是茶馆的雏形。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曾为一个茶馆写过对联:“冷花邀座客,代饮引清言”,说明茶馆就是一个让人饮茶、交谈、体验美、感受美的地方。
到了宋代,从皇宫到民间,茶更成为了日常生活必需品。王安石在《议茶法》中写道:“ 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点茶、斗茶、茶百戏等都在宋代出现。同时随着经济和城市化的发展,大量的人口聚集到了城镇,城市生活的场所、娱乐的生活方式也更加丰富了起来,茶馆自然更为普遍了。“ 茶坊 ”或“ 茶肆 ”在临安等大城市“处处皆有”,它们有的精致高级,也有的服务于寻常百姓,有的茶坊、茶肆还提供各种点心和小吃。
看看《清明上河图》中的街景,亦不乏茶馆的身影。在宋代,茶馆经营甚至通宵达旦,在《东京梦华录》就记载了这样的盛景:“ 朱雀门外除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街心市井,至夜尤甚。”即使在夜晚,宋代的茶坊依然热闹。
中国的茶馆文化在元朝较为衰落,但到了明清时期又再次被复兴。在明朝时期,街坊里有售卖大碗茶给普通民众的朴素茶肆,供下层人士、普通百姓歇脚;也有文人雅士喜爱去的高消费茶艺馆,在内可品茗交谈,欣赏艺人弹琴说唱。
到了清代,茶馆更是风靡大江南北,不仅茶馆在形式上更加多样,在这个时期,不同地域的茶馆也逐渐分化出自己的特色。比如在京城,茶馆就分为了大茶馆、清茶馆、书茶馆、野茶馆等,有的空间较大且提供饭食,各色人等来往不绝;有的环境清雅,前来的多为文人雅士,也有的人前来下棋、作诗;书茶馆设有书场,以说评书为主,很是热闹;野茶馆则多设于城郊野外,是野游消遣的好去处。在江南,茶馆通常非常精巧别致,清代《 扬州画舫录 》就记述:“ 吾乡茶肆,甲于天下,多有以此为业者,出金建造花园。”“ 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杯盘匙筋,无不精美 ”。
除了饮茶之外,戏曲演出也是茶馆中重要的活动,各个茶馆萃集了大大小小的戏班,宾客盈门。在西南地区的成都,茶馆也已遍布大街小巷,在茶馆中摆龙门阵、喝茶听书看戏的传统,也一直传承了下来。
到了民国时期及近代,虽时局动荡,但茶馆的生命力依然未减。茶馆成为了“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处,更成为了社会信息交换的中心。谈生意的、知识分子集会的、说媒的、算命的……各色人等都在各地茶馆熙熙攘攘的气息中往来。抗战爆发,大批学者、教授西迁并在昆明组建西南联大,茶馆也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休闲和交往的地方。
汪曾祺曾在《 寻常茶话 》里写道:“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联大的师生在茶馆里聊天、看书、写文章、可见茶馆在当时人们生活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
当下 茶馆生活再复兴
直至现代,人们的饮食生活有了更丰富的选择,有了泊来的咖啡、可乐,也有了用糖分、碳酸勾引感官的各色甜饮。随着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人们在工业化、城市化的快节奏中一路奋进,似乎那种闲适的茶馆生活,一度成为老一辈人生活习惯的代名词。年轻人更愿意走进咖啡馆、酒吧,这在当时可能是更为新潮的生活方式,用强烈的咖啡因和酒精释放自己紧绷的神经。
然而即使茶馆在那时算不上潮流,但茶馆依旧安静地存在着,在中国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依旧在日常的生活中延续着茶馆的生命力。北京、天津讲评书相声的大茶馆、江浙沪的清茶馆、广东、香港熙熙攘攘的茶楼、成都重庆被竹桌竹椅占满的老茶馆、兰州黄河边用大玻璃杯装三炮台的小茶铺、西藏随处可见的酥油茶、甜茶馆……茶馆,从未淡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如今,当社会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中国也逐步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再加上意料之外的三年抗疫经历,人们的生活状态与需求与前十年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此时,茶的生活方式作为一种潮流在年轻群体中悄然复苏。近年来,不仅传统的老茶馆里挤满了前来体验“从前慢”生活的年轻面孔,风格各异的新式茶馆、茶空间也成为一种新时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了各个城市最热闹最潮流的街头。
传统与现代并存,也许是当下人们茶生活方式的两个主要切片。人们走进自己城市社区中那些延续着这个城市独有的生活气息的传统茶馆,与身边的人与物产生实实际际的连接、互动,让自己沉浸在烟火气中,暂时远离外界各种信息的纷扰,回归到一种有温度的生活里治愈疲累的自己。另一方面,当下的人们也需要自我表达、获得认同。他们一边在传统中寻找自己文化体系中的价值与自信,一边又将自己看过的世界、将自己的个性与美学理念融入到空间、产品之中,所以新式茶馆风潮的出现也就应运而生。
他们代表着一种新时代的融合型茶生活方式。装修风格或许是新中式、或许是朋克科技、又或许是与现代艺术的混搭,都是当下年轻人对自我的表达。人们喜欢去传统茶馆里寻找烟火气,但也需要在新式茶馆里获取新奇体验和美学享受,寻找理念认同。同时,这些传统与现代,又在传承和塑造着一个城市的精神。一个城市的气质,又在这一间间茶馆里,在饮茶的日常里,闪闪发着光。
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在第三空间中的公共生活、社交互动等都是人们不可或缺的。人们需要寻找一个除了家和办公室以外的或安静或热闹的品质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放空自己,可以换个环境更好地工作,更可以与伙伴友人聊天畅谈。在过去,也许人们满足需求的第一选择会是咖啡馆,然而随着茶馆的日新月异以及代表着品质、舒缓的茶生活越来越多地走入日常生活,去茶馆饮茶,成为了一种更高频的选择。
所有的这一切,当然离不开茶本身。茶,有着从自然而来的健康元素、有着清雅的气质、多元的风味、凝结和连通着历史与文化 …… 从古至今,茶都是那么的让人一饮难忘。而茶,也因此维持着饱满的生命力,形成了多种多样的茶生活方式,衍生出了丰富多彩的饮茶文化,无论阶级、无论地域,在治愈、滋润和感染着每一个人。
原文刊载《普洱》杂志
2023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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