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曼峨
1
提起老曼峨的茶，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它的苦。正如我们提到冰岛，首先想到它的甜，提到景迈则想到它的香。其实在整个布朗山上，若论茶的苦，曼新龙更甚于老曼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苦这个标签就牢固地贴在老曼峨身上，撕都撕不掉。
有一年在鞍山，与一帮东北老爷们聊起云南时，他们戏谑中带着羡慕地说：“云南的天蓝得很假，云彩就像贴上去的一样。”说到普洱茶时，众人只记得老曼峨，他们咂着嘴说“那茶太苦了”，然后面露一种难为情的笑。在普洱茶的味觉谱系中，老曼峨是一个极端，其茶苦，让人心生敬畏。对于习惯了其它茶类口感的人来说，初尝老曼峨无疑是一种对味蕾的挑战。
多年来，父亲都习惯将一大把绿茶塞进杯子，注入沸水，等着茶叶慢慢释放大量的苦味。小时候偷喝父亲的酽茶，茶水刚落肚，我们便皱着眉连连摇头，苦不堪言。我以为在心理上我对苦是有所准备的，但老曼峨的苦还是如当头一棒，让我有些“吃不住”。2019年，在茶农岩应大哥家，他为我泡了一杯老曼峨野茶，然后默默地看着我端起杯子。我自信地以为，任何茶的苦我都是能接受的，但只呷了一口，那股蛮横、霸道、毫不讲理的苦，直穿五脏六腑，我赶紧放下杯子，不敢再喝第二口。而岩应坐在我对面，云淡风轻地喝着。他的女儿告诉我们，那是老曼峨的野茶，是老曼峨所有茶里最苦的，全家只有她爸能喝得下那种苦。
事实上，老曼峨也是有甜茶的，甜茶更适口，更迎合大众。在山上买茶，老百姓都会问一句，家里有苦茶，有甜茶，你想要什么茶？做茶这些年我选择的都是老曼峨的苦茶。这样的茶，爱之者，视若甘露，一杯下肚，直呼过瘾；惧之者，敬而避之，避而远之。
描述老曼峨的苦，常有人比之黄连，这多少有些夸张。老曼峨的茶苦，但我认为它苦得干净、透彻，苦得劲道十足，苦而后能化，化而后生甜，有言“苦退十日甜，涩尽七分香”。老曼峨的魅力不在结果，而在于“品”的过程，在于苦甜的反转之间，通俗地说就是苦尽甘来。而苦的不良体验是那种“沾在嘴里，死而不化”，这样的茶属下品。
从理化的角度看，苦是茶的本味，任何茶都有苦，老曼峨之所以苦，主要因为苦的呈味物质在茶的内含物质中并占强势地位。老曼峨的茶因其苦，消费者的接受度历来偏低。最初做茶，我首选了老曼峨，身边的老茶商多有不解，他们认为老曼峨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不该一来就上手。人类的味觉总是逃避苦的。在人的味觉识别里，苦更易被感知。因此，人们对于既香又甜的茶更易接受。
但我想，苦才是老曼峨茶的灵魂。茶之味，即茶天生的性格。正是那些遍布山林的古茶树，以或苦、或野、或霸、或柔、或甜的滋味，撑起了一座座山的性情。
2
出勐海县城，过勐混，到南恨时，汽车驶入岔路，沿路而上便进入布朗山。布朗山是一个大的山脉，起于勐海，向南绵延至缅甸境内。初听布朗山之名，总给人一种荒蛮的感觉。事实上，这里的森林植被比之我的老家昭通更繁盛，更铺张，更璀璨，也更野性。
同行的是我的朋友胡蒙，车至山顶，每有空阔地，我们都会停下来，看着一座座青山在胸前如波般涌动。风把白云推到我们面前，然后又推到我们未知的地方。风从缅甸来？云从缅甸来？站在极边的高地，我们身后是中国阔大的疆土，这让人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如今布朗山被当作雨林中的天堂，天南海北的人借着春风，纷纷至此一游。当然更多人是追着普洱茶的红利而来。一路而上，随处可见各个茶企的广告牌，这些年茶企换了一拨又一拨，广告牌也换了一拨又一拨。占山为王，这是资本的逻辑。资本的狂潮不会错过世界上任何一个旮旯。这也不奇怪，布朗山产茶，产好茶，这当中著名者如老班章、老曼峨、班盆等。在市场蛮力的作用下，名山可与财富直接对等。
就茶而论，我愿这样认为，布朗山撑起了整个普洱茶味觉的骨架。整个布朗山的茶最大特点在于厚重的底蕴，其滋味浓酽、霸气、野性十足，任何一个地方的茶都不会有这样的味觉冲击力。布朗山的茶常作为“味精”与其它地方的茶拼配，以提升茶整体口感的力度与厚度。现在人人追纯料茶，纵然苦如曼新龙、老曼峨，也都成了一颗颗绿宝石。
车过坝卡囡，再前行至一岔路口，往左进入新班章和老班章，往右就是老曼峨。
3
曼，在傣语里表示村寨的意思；峨，表示芦苇的意思；曼峨，汉译即为“长有芦苇的寨子”。相传布朗人的祖先们来到一个小山谷，见四周群山环抱、森林茂密、环境优美，且谷中有缓坡，坡下有小河，河边长满坝峨草（即芦苇），众人遂决定就地砍草立寨，命寨名为“朗峨”。此即为“曼峨”之名的来历。这处“芦苇寨”究竟建于何时呢？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建于公元639年，距今1383年。但这遭到老曼峨寺中都比（和尚）的反对，他告诉我建寨时间应为公元141年，距今1881年。寨子中立于2021年10月的石碑上，的确记载的是后一个时间。但我仍不确信，毕竟人们习惯在“历史”之前饰以“悠久”一词。
站在老曼峨的入口，一眼就可看尽整个寨子，寨子的确就建在山谷中。雷平阳老师在《普洱茶记》中说，老曼峨仿佛是一艘绿海中的沉船。由远望去，确有这个意思。山谷中那些蓝色的铁皮屋顶就像一件件被随意丢下旧衣裳。
老曼峨寨子里多是布朗族人。布朗人的祖先是蒲蛮，也即各种史料中提及的蒲人、朴子蛮等，属于百濮的分支之一。尤中先生在《中国西南民族史》中说，朴子蛮包括近代布朗族和崩龙族（即现在的德昂族）的先民。《蛮书》有记载：“朴子蛮，勇悍矫捷，以青裟罗段为通身袴。善用泊箕竹弓，深林间射飞鼠，发无不中。”《普洱府志》中亦有：蒲蛮，又名蒲人……散处山林，居有定址，若易置他处，即不能居，常耕种为业，剥蕉心煮食以当蔬菜。
蒲蛮主要分布在今天云南的西双版纳、临沧、普洱、保山、德宏等地，“散居山谷”，“住山寨茅屋”。有意思的是，蒲蛮所居之地皆有茶树。詹英佩在《普洱茶原产地西双版纳》一书中写道：“在滇南、滇西南的20多个县只要有布朗族居住的古寨就一定有古茶树。”因此，学界有“濮人种茶”之说。但我认为，濮是一个大的族系，部落众多，散布极广，如果说得更具体一些，“蒲人种茶”似乎更为恰当。
在澜沧县，据布朗族地方史《奔闷》记载，是祖先叭岩冷是给后辈们留下了取之不尽的茶树。布朗族的《祖先歌》中有词：
叭岩冷是我们的英雄，
叭岩冷是我们的祖先，
是他给我们留下竹棚和茶树，
是他给我们留下生存的拐棍。
可以说，叭岩冷是布朗人真正意义上的茶祖。临终前，叭岩冷嘱咐：“到我死后，留下金银终会有用完之时，留下牛马牲畜，也终有死亡时，留下这宝石和茶叶给你们，可保布朗人后代有吃有穿。”“蒲人种茶”起于何时已无从可考，但蒲人确实给后辈子孙留下了浩如绿海的茶树，这些茶树也的确成了他们生存的拐棍，让他们有吃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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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多年前去老曼峨时，寨子里全是坑坑洼洼的烂泥路，汽车每行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现在的老曼峨已焕然一新，每家每户至少两层的楼房拔地而起，一楼当茶室，二楼当起居室。每家楼下必然单独另辟一块空间，当手工炒茶作坊，顶楼就是晒茶场。
春茶季节，寨子里随时流动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形形色色的人，老百姓称呼之“老板”。“老板”们任意走进谁家的门，都能喝到一杯地道的老曼峨毛茶，以解一时之渴。有口才的老百姓会推销：“老曼峨的茶回甘好，你在山上喝一杯，一个多小时到县城后，嘴巴里还感觉甜甜的。”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把泡茶的主动权交出去，让客人自己泡：“我们泡得不好，你们来。”老百姓的茶具是品牌商赠送的，盖碗、公道杯、品茗杯上都印着醒目的标志，茶桌成了一个免费的广告位。品牌商换了一拨又一拨，茶具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近十年来，山头茶大热，所以茶都不愁卖。甚至一些大厂进寨子收购茶叶时，老百姓都不会全部卖出去，他们总要留下一些。每家都有自己要维护的客户，这些客户就可以把他们手上的茶零零星星地分完。当然，相比大厂的收购价，他们这样可以卖得略贵一些。玉应坎说，即使卖不完，也可以压成饼，自己存着。刚认识玉应坎时，她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傣装穿行在古茶林中，宛如一个精灵，再见时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老公是上门到老曼峨的。他们现在已不满足仅仅在山上卖毛料，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品牌，寻思着有一天在勐海县城或景洪城开店。
春茶原料价逐年上涨，老百姓收入也逐年增加。现在他们考虑的是，茶叶卖出去后，如何将房子建得更漂亮一些，更宽敞一些。岩应在寨子外找了块地，打算在那儿盖新房，他嫌现在居住的地方过于狭窄了，虽然也是刚建不久的三层楼房。他女儿说，等新房盖好后，就可以接待客户住宿了。“还是春茶和秋茶的时候好，摘了茶叶就可以变现，手里就有钱，房子就可以盖得更快一些。”
所有茶山的老百姓有钱之后，无一例外都在争相建房，建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敞亮。虽然山上有摇钱树，但山上生活毕竟不方便，岩应还谋划着要为女儿在县城买套房，“平时就住城里，做茶时再回山上”。老曼峨人正以茶之苦击败生活之苦，坐享苦后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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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以芦苇立名的寨子，如今已难见芦苇的影子，所能见的是满山的古茶树。老曼峨古茶园面积3200余亩，茶树多分布于寨子四周的山坡上，随便找一个路口进入任何一块茶地，都能看到古茶树。这些古茶树干壮枝强，根深叶茂，在自然的生存法则下自顾自地生长着。一些茶树上甚至长满了各种寄生植物。茶树死亡，有时候并非因人力所为，而是其它寄生植物的联合绞杀。
粗略判断树龄，大都只能通过观看树干的粗细，树干越粗则树龄越大。老曼峨古茶树树干粗者一人合抱尤不可及，细者亦如碗口。这些古茶树树龄究竟多大了呢？专家有专家的说法，商人有商人的说法。我问岩应大哥，他说不知道，反正从爷爷奶奶辈就一直传到他这里了。他告诉我，他还在其它地里种了一些新的茶树，他希望将这些茶树留给女儿，“等到他们老了，这些树也就成了大茶树”。或许老曼峨的古茶树就是这样一代代接力传下来的，往后还将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我置身林中，感到四周的古茶树就像一座座时间的纪念碑，它们默默无言地立于山坡之上，看尽人世变幻，沧海桑田。古茶林的深处是老曼峨茶王与茶后集体，两棵古茶树其实并无独异于其它古茶树的特点，甚至树龄和树型都不算太大，但长势旺盛，虬劲孔武，绿枝在空中相亲相相依相偎。两棵古茶树已被围栏围住，围栏外立有两块木牌，上写“老曼峨茶王集体”与“老曼峨茶后集体”。“茶王”与“茶后”之誉并非两棵古茶树独享，而是属于整个古茶树群落。这些年茶山上立王立后之风盛行，阶级意识已渗入植物内部。面对老曼峨茶王与茶后集体时，我不免有些感慨与感动，众茶皆为茶，这是一种朴素的教育。
林中的观光道将游人引到茶王树前，但大都“到此一游”后匆匆离去。
在《普洱茶原产地西双版纳》中，詹英佩说：“研究云南茶历史、茶文化的人不进老曼峨就读不懂什么叫‘濮人种茶’，也就走不进云南茶叶的历史隧道。”我们穿行在老曼峨古茶园里，没人能说得清究竟哪些是蒲人种下的茶树，但后来种下去的却分明可见。岩应说，以前苦茶不好卖，所以后来种下去的多是甜茶。现在相反，人们到老曼峨，大都是“慕苦而来”。
在布朗山上，老曼峨的历史之悠久远超名气在它之上的老班章。老曼峨人认为，老班章的茶树就是从他们这里引种过去的。但如今面对老班章的茶价远在老曼峨之上这个事实，他们内心多少还是有些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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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老曼峨寨子，最让人注目的，除了古茶树群落，就是辉煌的大佛寺与大佛像。老曼峨佛寺叫“瓦拉迦檀曼峨高”，意即“老曼峨最古老的佛寺”，是整个布朗山上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佛寺。如今老百姓都有钱了，他们除了新建自己的住房外，还集资修缮寺院，他们理想的寺院应该庄严一些、辉煌一些、灿烂一些。寨子里有一座光辉夺目的寺院，那是他们的骄傲与荣耀。在古茶林中，一尊高达16米，通体洁白的大佛像，就是集全寨之力而新建成的。
居深山的布朗族与居于平坝地区的傣族，信仰相近，都信奉南传佛教。对所有布朗族小男孩来说，“出家”是他们一生的必修课。还俗后，他们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才能得到女孩的青睐，以及得到别人的尊敬。布朗人称出家的小弥沙为帕比，称有一定资历的和尚为都（du，平声）比。
佛寺不仅是帕比和都比们学习与修行的地方，也是老百姓节日活动的重要场所。礼佛、赕佛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有理由认为，布朗族是世上最有信仰的茶农，因为他们的信仰并非飘在空中，而是就在血液里，在传统里。一个老人摇摇晃晃抱着一捆青菜到寺里供僧，那捆青菜可能是她仅能供奉的物资。但她满脸的虔诚让我们相信，在山里，信仰只是一种朴素的世界观。
走在寨子中，我们可以在老百姓的院墙上看到大段的佛教经文，都是些劝人放下恶念行善积德的内容。我写过一首诗《布朗人岩应说》：
在老曼峨的大佛寺下
布朗人岩应说：
“行坏事的人，将他赶出寨子；行窃的人，
将他赶出寨子；欺蒙不义的人，
将他赶出寨子……”
他不利索的汉话，每一句都像芒刺
抽在脊背上
离开寨子时，谁都没看出来
我像个被驱逐的人
当晚我们在寨子中住了下来。
布朗山是在百鸟的啼鸣中苏醒过来的。处于布朗山褶皱中的老曼峨，一片宁静祥和，阳光流淌在万物上似乎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四周山坡上的古茶树举着绿叶，接住来自天穹的金光。它们比我们任何人都更熟悉这片土地，比我们任何人都站得更久。我愿把它们看作一个个布朗族的老人，黑色的皮肤下是太阳的国度。老百姓们早早地就出门了，他们得趁着天气好，赶紧将茶叶摘回家，然后杀青、揉捻、晾晒。在春茶季节，谁都别想偷懒。
古寺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璀璨夺目，砖红的瓦片映衬着蓝天与青山，和谐而美。都比们在寺里洒扫，接着早课，唱经声悠扬地穿过整个寨子。大佛像端坐于一旁的古茶林中，祂慈眉善目地注视着眼前这座千年古寨，微笑里挂满了阳光。在整个布朗山上，祂就是最高的海拔。但几经修建后，如今的大佛像已被围住，真容不再显露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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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寺里喝茶，都比会为来客泡上一杯老曼峨古树茶，茶是寨子里各家各户供奉给寺庙的，当然都是最好的茶。寺里不断有人来喝茶，都比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着老曼峨的茶，介绍着老曼峨的历史和文化。在云南众多古茶山中，老曼峨是我到过最多的一处。吸引我一次次前往的理由很简单：古茶林中有寺，唱经声里有茶。我想，在老曼峨，每一片茶的内心都是一座寺庙。寺庙不仅是整个寨子的心脏，不仅是山林的心脏，也是人的心脏。
寺中都比说：“哪里有佛，哪里就有心灵的寄托。”
